回望老宅院岁月
——南泾堂90号片段(上)
(资料图片)
文/木笛
一
现在的南泾堂90号,站在书院街人行道那片竹林前,就能看到它,一幢百年楼房。它静静地矗立在那儿,掩隐在稀疏的竹林间,如一位期颐之年的老者,倔强地傲立在繁闹的街沿上,阅尽世间风云变幻。
它曾经坐落于原南泾堂90号大院内东北侧,尽管政府为了保护历史街区,修旧如旧的改造,外貌焕然,但依旧挡不住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。墙面上钉有蓝色铁皮友情提醒:此建筑为老旧木质结构,存在严重消防安全隐患,不具备出租条件。
建筑是岁月更迭的象征。原南泾堂90号,位于弄堂西尽处,紧靠西泾岸﹙书院街),是个半新半旧的大院户。说新,它有两幢二层公寓房。说旧,它周围散落着几处平房、小院,还有二座老宅院。院大门南开,后门挂牌翁家巷门11号。
两座相邻的老宅是一个折角,坐北面南以往是吴家,坐东面西以往是邹家。
在南泾堂90号,老宅的院门都是后门,正门位于另外二条弄内。吴家是翁家巷门7号,原车辆服务所位置。邹家是南市里13号,双井斜对面。初始与南泾堂88号相通,也可出入。
吴宅如幸存,也近百年,没有人们可追寻的历史热点。早前吴家太公是钱庄的职员,平日生活节俭。民国初期,为家人建造了这所宅院,供家人自住和出租。它没有相邻老宅幸运,1993年书院街改造,被夷为平地,变成了城市的一道风景线。
吴宅与有些晚清、民初的民居风格不同,它的二层,相比对面二层公寓房还要高,约有6米左右。
整个格局呈前后二厅堂、三天井、二幢房。从翁家巷门7号(原车配所)入大门,第一进是天井,拾级而上,是前厅堂,二侧厢房。穿过厅堂是第二进,天井内,中间铺设“水门汀”通道,两边栽有少量绿植。东西两侧有走廊,靠西是吴家厨房,边上有正房。东向走廊里有落脚屋、杂屋。中间有一小院子,入小院门,又是一方天地,一堵红砖砌成的围墙,把场地分隔成二半,前半是车辆服务所之用,后半是吴家的另外四间落脚屋。
沿“水门汀”道往前,三级半圆形台阶、拾级而上是宽阔的拱形门、拱形窗。入内是二层楼房,面阔五间,中间上下为厅,其余为正房,楼下走廊联通东西两边,东、西各有楼梯。
所有房均有四十平米,全木地板,房与房之间有门相通,房间泥幔吊顶,墙上镶嵌三层长窗式壁橱。一米多的半墙上面窗户分上下二层,底层是小方窗,上层是长窗,楼上走廊为框式木制结构。
二进厅堂后又是天井,青砖侧铺,靠东边地面有小块泥地,种植无花果树。围墙中开设一扇小门。公私合营后,宅院第一进由车辆所使用,和第二进天井砌断。小门,变了老宅正门,进出便在大院内。
吴家太公在建造房子时,正逢西洋建筑兴起,构想花园式洋房,后在做律师的兄长(他的房子在小榆树头,庭园式建筑)建议下,建造了这所既留存晚清遗风,又渗透西洋元素的民国建筑。它在周围鳞次栉比、黛瓦粉墙民居群中,显得沉稳、大气,不失江南传统风韵。
所用之材均为上乘。梁架为扁方型、柱石为正方型,给人的印象苍劲、坚固有力。我记事较早,第一眼看见,便深深烙在心里了。
不久前,我得到了证实,吴家晚辈丽娟告诉我:他们家用的确实是优质木制材料。拆迁后,木材由古建筑公司回收,用于修缮古典建筑。
二
随父母下放那天,住所安排在第二幢公寓房,东底层,二间房。那时初春,天很冷,走道旁边还残存着一点没化掉的雪。父母和帮忙搬家的苏州同事,忙里忙外搬东西。我靠在行李上,用陌生的眼光环视四周。对门,吴宅走廊上,几位老人站在那里看,窃窃私语。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阿姨走了出来,指着竖起的沙发,轻轻问:“你们是杂技团的?”我一脸茫然,父亲听到了,告诉她不是,是医院的。她微笑着对里面的老人们摇摇头。
刚布置好房间,医院来人通知立即搬到对面的老宅院去,说这儿不是你们的房子。父母说:“摆都摆好了,不要搬了。”来人说:“一定要搬。”她对母亲说:“对面的房子不错的,好多人在争抢,你们还不要,你们刚下来,只有把你们放进去,是最好的办法。”旁边的同事说:“好在我们还没走,再搬一次。”父母同意了,又从公寓房搬入了老宅院,与我们交接房子也是位医生,姓蒋,邻居说:“因身份与蒋家王朝有关,她全家被下放至乡下,蒋医生是位好医生。”
吴宅院里初始是九户人家,原苏州专区医院院长肖伯宣来了,就变成十家。我们住的房子,是走廊东侧楼上楼下整套房,是过去吴家准备出租之用。
房屋暂时只有母亲和我二人住。楼上一大一小房间是隔好的,兼带一个箱子间。楼下是一个大间,有一个约五、六平米落脚屋山墙围成的蟹眼天井。楼梯位于房中偏北。以楼梯为界,在扶手旁用木屑板隔出一大一小二间。大的肖院长住,小的成了我们家厨房,我们出入在第二进厅堂,进门左侧通道内,肖院长房间进出在走廊。肖院长,我叫他肖伯伯,独自一人住,无家属跟随。除了上班,和邻居基本无交集,遇之微笑招呼一下,不善言词。他医术水平高超,苏州史志上有所记载。
1973年肖伯伯因苏州四院筹建接调令回苏,走前房子交还了我们,不久我们全家也团聚了。
楼上的大房间朝南,小房间朝北。小房间我住,我非常喜欢它。房内安置了一张钢丝床,一张写字台,墙上还有一个壁橱。壁橱上层放置一套精致的高脚酒杯,那是父母结婚时,医院同事送的礼物,下二层排满了小人书。
小人书是编号的,父亲每买一本书,就会写上一个序号。我从来不记得小人书有多少号了,只记得最初第一号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》,和第二号《看云识天气》。父亲关照我,小朋友可以来家看书,但不可以借出去,借了出去,归还就难了,我“嗯”了。不过父亲的话随着我与小朋友的友谊,抛到九霄云外。
有个住公寓房的小朋友来我家玩,她家里兄弟姐妹多,父母供吃饱穿暖已经不错了,从没见过这么多小人书,非要借回去看,我经不起她磨,答应她借十本书,三天归还。三天后,她没归还,我也望得一干二净。休息天,父亲又带我去新华书店买书,回家后,开壁橱,准备编号。猛然,发现排列整齐的书少了一截,严厉地问我:“书呢?”我一惊,这才想起没有归还的书,我喃喃地说“借出去了”。父亲命我去拿回来,我赶紧去对面小朋友家取书,没想到应了父亲的话,借出去收不回了。回到家,父亲用了父母们通用惩戒法,“毛栗子”让我记住教训,要珍惜书。
房间里有一扇东窗,与别的窗户不一样,有一个木制框架梯形窗台,宽阔1米,窗户朝外开。坐在窗台上,可晒太阳、看星星、看月亮。住隔壁老宅的邹家二姐妹房间窗户对着我家的山墙,我稍探身,就能看到半扇木窗,我们时而会隔空搭话。
最开心是过年,母亲会烧一大锅红烧肉,放上鸡蛋、笋干、油豆腐,用最大号的砂锅盛满,放在我房间,北屋,食物不容易坏,等到要吃时,盛点,可以吃上一段时间。有时晚上,我肚子饿了,就打开,吃个蛋或油豆腐解饿解馋。
坐在窗台上,还能看到落脚屋院子(现在铁皮棚),强强家住在里面。他父亲在乡下上班,母亲终日坐在小屋窗前做花边。他有个爷爷,白发、白须,戴着高度眼镜,喜欢看书,民间有句童言“白发老公公(弯背老公公),胡子翘松松”,他就是。强强不出院子玩,他性格较温和,人聪明,会用自行车废弃链条做驳壳枪。我跟着他学会了打弹子,拍“牌结结“(香烟纸折叠)。他家有一间屋子养着好多蚕宝宝,吐丝时,用树杆牵制,茧子结在上面非常好看,有白的、黄的、红的、绿的,他教会了我抽丝剥茧。
我还跟他抓树上皮虫喂鸡。他家的鸭是吃敲碎的螺丝,烧熟的泥鳅。常去,连他家鸡鸭都认识我了,或许我过于自信,引来了大公鸡不满。一次,我如往常一样去玩,鸡正围在食盆前啄食,其中一只大公鸡昂头看了我一眼,嘴里发出“咕咕”声,偏着头,突然,飞扑我,啄我。没有防备的我,不料鸡会啄人,吓得哇哇大哭,强强妈赶紧把鸡拢住。她说:“可能鸡吃了热食,才会这样。”强强说:“她穿了红衣服。”不管吃了热食也好,红衣服也好,从那以后,我看见雄鸡有了阴影,直到他家换了洋鸡“白洛克”,我才敢去他家院子。
三
白天我们在楼下父母房间居多。当太阳光缓缓从窗户照进房间,爬到桌上、藤椅上、沙发上,歇息在家的大人,就会打开电唱机,通过收音机,放送曼妙的靡靡之音。这是一套三十年代歌星的唱片,有李香兰、李丽华、白光、白虹、姚莉、严华、周璇、龚秋霞、金山等等原唱作品,如魂断蓝桥、卖糖歌、夜上海、玫瑰玫瑰我爱你、何日君再来、夜半歌声等。其中包括二张五十年代电影演员沈道临与林明珍合唱电影歌曲。特殊年代,这些三十年代歌星,柔美的歌声,为那时平乏单调的生活,增添了一丝惬意、乐趣。
当初母亲抱回这一叠被人遗忘,蒙着灰尘的唱片回家,我们如获至宝,外公当天就坐三轮车去寺前街百货公司旁的店里买了电唱机回来。
那歌、那声音,使我着迷,每天放学一回家,我就去听,熟记了那些明星的名字。每一张唱片有个套袋,背后印有歌曲。
唱片是美国胜利唱片公司出品,上面有一只小狗在听留声机。有文资料显示1901年胜利唱片公司兼并了一家英国留声机厂,公司CEO埃尔德里奇约翰逊慧眼识珠,一眼相中了弗朗西斯为小狗尼帕创作的油画,这幅油画为《它主人的声音》。从那以后,胜利唱片留声机上贴了小狗聆听留声机的商标。留声机商标命名前还有一段狗与主人的感伤故事。
麦克·波洛是英国布里斯托尔市王子剧院的舞台布景设计师,退休后来到伦敦,那里有他的弟弟弗朗西斯。1884年一个冬日的夜晚,麦克在伦敦滑铁卢桥发现一只流浪小狗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好心的麦克把这只白色皮毛黑耳朵的小家伙抱回了自己的寓所,刷洗干净,给它喂食,还给它取名为“尼帕”。麦克在收留“尼帕”的三年后,因病去世。
弗朗西斯播放哥哥的声音录音,小狗“噌”地站起来,循声而至,发现声音是从留声机喇叭里发出来的。尼帕凑近嗅了嗅,歪着脑袋守候在喇叭前。弗朗西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感动了。弗朗西斯注意到,每逢播放哥哥的录音,尼帕总会走来守在留声机喇叭前一动不动。
弗朗西斯产生了创作冲动:他要用画笔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。1898年画作完成,弗朗西斯为画取名《它主人的声音》。
日复一日,家里的唱片慢慢地有了变化。外公时常撑着他的“司的克”踱步去唱片店,买唱片。唱片从黑胶变为薄膜唱片,由中国唱片公司出品,片种有评弹、京剧、革命歌曲,外国歌曲、音乐等。
音乐是心灵的语言,仿佛禁锢很久的心情,被得到释放。沉寂的老宅院,不再冷清,逐渐有了年轻人的歌声、口琴声、悠扬的笛声……(未完)
第一人民医院向东隔书院街远望南泾堂90号
砖雕内宅门
备弄(陪弄)
作者简介:木笛(笔名),1963年生于苏州,社区退休,爱好阅读,作品《消失韩家浜》刊登在“苏州杂志”。